三、晏子事蹟
一家世 晏子父
齊侯使高固、晏弱、蔡朝、南郭偃會,及斂盂,高固逃歸。夏,會于斷道,討貳也。盟于卷楚,辭齊人。晉人執晏弱于野王,執蔡朝于原,執南郭偃于溫。苗賁皇使,見晏桓子,歸,言於晉侯曰:「夫晏子何罪?昔者諸侯之事吾先君,皆如不逮,舉言群臣不信,諸侯皆有貳志,齊君恐不得禮,故不出而使四子來。左右或沮之,曰:『君不出,必執吾使。』故高子及斂盂而逃。夫三子者曰:『若絕君好,寧歸死焉。』為是犯難而來。吾若善逆彼,以懷來者,吾又執之,以信齊沮,吾不既過矣乎!過而不改,而又久之,以成其悔,何利之有焉!使反者得辭,而害來者,以懼諸侯,將焉用之!」晉人緩之,逸。(左宣十七年傳)
齊晏桓子卒,晏嬰麤縗斬,苴絰帶杖,菅屨,食鬻,居倚廬,寢苫,枕草,其老曰:「非大夫之禮也。」曰:「唯卿為大夫。」(左襄十七年傳)
二傳記
晏平仲嬰者,萊之夷維人也,事齊靈公、莊公、景公,以節儉力行重於齊。既相齊,食不重肉,妾不衣帛。其在朝,君語及之即危言,語不及之即危行,國有道即順命,無道即衡命,以此三世顯名於諸侯。越石父賢,在縲紲中,晏子出,遭之塗,解左驂贖之,載歸,弗謝;入閨,久之,越石父請絕,晏子戄然攝衣冠謝曰:「嬰雖不仁,免子於厄,何子求絕之速也?」石父曰:「不然。吾聞君子詘於不知己而信於知己者,方吾在縲紲中,彼不知我也,夫子既以感寤而贖我,是知己,知己而無禮,固不如在縲紲之中。」晏子於是延入為上客。晏子為齊相,出,其御之妻從門間而闚其夫。其夫為相御,擁大蓋,策駟馬,意氣揚揚,甚自得也。既而歸,其妻請去。夫問其故,妻曰:「晏子長不滿六尺,身相齊國,名顯諸侯,今者妾觀其出,志念深矣,常有以自下者。今子長八尺,乃為人僕御,然子之意,自以為足,妾是以求去也。」其後夫自抑損,晏子怪而問之,御以實對,晏子薦以為大夫。
太史公曰:「吾讀管氏牧民、山高、乘馬、輕重、九府,及晏子春秋,詳哉其言之也。既見其著書,欲觀其行事,故次其傳。至其書,世多有之,是以不論,論其軼事。管仲,世所謂賢臣,然孔子小之,豈以為周道衰微,桓公既賢,而不勉之至王,乃稱霸哉!語曰:『將順其美,匡救其惡,故上下能相親也。』豈管仲之謂乎!方晏子伏莊公尸,哭之成禮然後去,豈所謂見義不為無勇者邪!至其諫說犯君之顏,此所謂進思盡忠,退思補過者哉!假令晏子而在,余雖為之執鞭,所忻慕焉。」(史記管晏列傳)
晏子傳 鄭樵
晏平仲嬰,萊之夷維人,桓子弱之子也。及事靈公、莊公、景公。初,晉大夫欒盈得罪奔楚,晉于是會諸侯于商任以錮之。莊公三年,欒盈自楚來奔,晏子言於公,曰:「商任之會,受命於晉,今納欒氏,將焉用之?小所以事大,信也;失信不立,君其圖之。」弗聽。退告陳文子曰:「君人執信,臣人執共,忠信篤敬,上下同之,天之道也。君自棄也,弗能久矣。」欒盈猶在齊,晏子曰:「禍將作矣,晉將來伐,不可以不懼。」既而明年果有晉師。五年,崔杼弒莊公,晏子聞難往赴,立於崔氏之門外。其人曰:「死乎?」曰:「獨吾君也乎哉?吾死也?」曰:「行乎?」曰:「吾罪也乎哉?吾亡也?」曰:「歸乎?」曰:「君死安歸?君民者豈以陵民,社稷是主;臣君者豈為其口實,社稷是養。故君為社稷死,則死之,為社稷亡,則亡之;若為己死而己亡,非其私暱,誰敢任之。且人有君而弒之,吾焉得死之,而焉得亡之,將庸何歸!」門啟而入,枕尸股而哭,興,三踊而出。人謂崔子必殺之,崔子曰:「民之望也,舍之得民。」崔杼立靈公嬖子杵臼而相之,是為景公。慶封為左相,盟國人於大宮,曰:「所不與崔、慶者。」晏子仰天嘆曰:「嬰所不為忠於君,利社稷者是與,有如上帝!」乃歃。及慶氏敗,公與晏子邶殿其鄙六十,弗受。子尾曰:「富,人之所欲也,何獨弗欲?」對曰:「慶氏之邑足欲,故亡;吾邑不足欲也,益之邶殿乃足欲,足欲,亡無日矣。在外不得宰吾一邑,不受邶殿,非惡富也,恐失富也。且夫富,如帛布之有幅焉,為之制度,使無遷也。夫民生厚而用利,於是乎正德以幅之,使無黜嫚,謂之幅利,利過則為敗,吾不敢貪多,所為幅也。」景公四年,吳季札來聘,見晏子,相得甚歡,說其納邑與政,故晏子因陳桓子而納之。九年,公使晏子請繼室於晉,曰:「寡君使嬰曰:『寡人願事君朝夕不倦,將奉質幣以無失時,則國家多難,是以不獲,不腆先君之適,以備內官,焜燿寡人之望,則又無祿,早世隕命,寡人失望。君若不忘先君之好,惠顧齊國,辱收寡人,徼福於太公丁公,照臨敝邑,鎮撫其社稷,則猶有先君之適,乃遺姑姊妹,若而人。君若不棄敝邑,而辱使董振擇之,以備嬪嬙,寡人之望也。』」韓宣子使叔向對曰:「寡君之願也。寡君不能獨任其社稷之事,未有伉儷,在縗絰之中,是以未敢請,君有辱命,惠莫大焉。若惠顧敝邑,撫有晉國,賜之內主,豈惟寡君與群臣實受其貺,其自唐叔以下,實寵嘉之。」既成昏,晏子受禮,叔向從之宴,相與語。叔向曰:「齊其何如?」晏子曰:「此季世也,吾弗知,齊其為陳氏矣,公棄其民而歸於陳氏。齊舊四量,豆、區、釜、鍾,四升為豆,各自其四,以登於釜,釜十則鍾。陳氏三量皆登一焉,鍾乃大矣,以家量貸,而以公量收之,山木如巿,弗加於山,魚鑒蜃蛤,弗加於海,民參其力,二入於公,而衣食其一。公聚朽蠹,而三老凍餒,國之諸巿,屨賤踊貴,民人痛疾,而或燠休之。其愛之如父母,而歸之如流水,欲無獲民,將焉辟之。箕伯、直柄、虞遂、伯戲,其相胡公、太姬已在齊矣。」叔向曰:「然。雖吾公室,今亦季世也。戎馬不駕,卿無軍行,公乘無人,卒列無長,庶民罷敝,而宮室滋侈,道殣相望,而女富溢尤,民聞公命,如逃寇讎,欒卻、胥原、狐續、慶伯降在皂隸,政在家門,民無所依,君日不悛,以樂慆憂,公室之卑,其何日之有!讒鼎之銘曰:『昧旦丕顯,後世猶怠。』況日不悛,其能久乎!」晏子曰:「子將若何?」叔向曰:「晉之公族盡矣。肸聞之,公室將卑,其宗族枝葉先落,則公從之。肸之宗十一族,唯羊舌氏在而已,肸又無子,公室無度,幸而得死,豈其獲祀。」初,公欲更晏子之宅,曰:「子之宅近巿,湫隘囂塵,不可以居,請更諸爽塏者。」辭曰:「君之先臣容焉,臣不足以嗣之,於臣侈矣。且小人近巿,朝夕得所求小人之利也,敢煩里旅。」公笑曰:「子近巿,識貴賤乎?」對曰:「既近之,敢不識乎。」公曰:「何貴?何賤?」於是公方繁刑,有鬻踊者,故對曰:「踊貴屨賤。」既已告於君,故與叔向語而稱之,公以是省刑焉。及晏子在晉,公更其宅,反則成矣。既拜,乃毀之,而為里室皆如其舊,則使宅人反之,「且諺曰:『非宅是卜,唯鄰是卜。』二三子先卜鄰矣,違卜不祥。君子不犯非禮,小人不犯不祥,古之制也,吾敢違諸乎!」卒復其舊宅。公弗許,因陳桓子以請,乃許之。公孫灶卒,司馬灶見晏子曰:「又喪子雅矣。」晏子曰:「惜也!子旗不免,殆哉!姜族弱矣,而媯將始昌,二惠競爽,可又弱一個焉,姜其危哉!」鄭罕虎娶子尾氏,晏子驟見之。陳桓子問其故,對曰:「能用善人,民之主也。」十六年,欒、高、陳、鮑之亂,子良謀欲得公以自輔,公不聽,遂伐虎門。晏平仲端委立於虎門之外,四族召之,無所往。其徒曰:「助陳、鮑乎?」曰:「何善焉!」「助欒、高乎?」曰:「庸勝乎!」「然則歸乎?」曰:「君伐,焉歸!」公召之而後入。及欒、高敗,陳、鮑分其室,晏子謂陳桓子必致諸公:「讓,德之主也,讓之謂懿德,凡有血氣,皆有爭心,故利不可彊,思義為愈;義,利之本也,蘊利生孽,姑使無蘊乎,可以滋長。」桓子盡致諸公,而請老于莒。二十六年,公疥,遂痁,期而不瘳,諸侯之賓問疾者多在,梁邱據與裔欵言於公曰:「吾事鬼神豐,於先君有加矣,今君疾病為諸侯憂,是祝史之罪也。諸侯不知,其謂我不敬,君盍誅於祝固、史嚚以辭賓。」公說,告晏子,晏子曰:「日宋之盟,屈建問范會之德於趙武,趙武曰:『夫子之家事治,言於晉國,竭情無私,其祝史祭祀,陳信不愧,其家事無猜,其祝史不祈。』以語康王,康王曰:『神人無怨,宜其光輔五君,以為盟主也。』」公曰:「據與欵謂寡人能事鬼神,故欲誅於祝史,子稱是語,何故?」對曰:「若有德之君,外內不廢,上下無怨,動無違事,其祝史薦信,無愧心矣。是以鬼神用饗,國受其福,祝史與焉,其所以蕃祉老壽者,為信君使也,其言忠信於鬼神。其適遇淫君,外內頗邪,上下怨疾,動作辟違,從欲厭私,高臺深池,撞鐘舞女,斬刈民力,輸掠其聚,以成其違,不恤後人,暴虐淫從,肆行非度,無所還忌,不思謗讟,不憚鬼神,神怒民痛,無悛於心,其祝史薦信,是言罪也,其蓋失數美,是矯誣也,進退無辭,則虛以求媚。是以鬼神不饗其國以禍之,祝史與焉,所以夭昏孤疾者,為暴君使也,其言僭嫚於鬼神。」公曰:「然則若之何?」對曰:「不可為也。山之林木,衡鹿守之;澤之萑蒲,舟鮫守之;藪之薪蒸,虞候守之;海之鹽蜃,祈望守之。縣鄙之人,入從其政;偪介之關,暴征其私;承嗣大夫,彊易其賄;布常無藝,徵斂無度;宮室日更,淫樂不違;內寵之妾肆奪於市,外寵之臣僭令於鄙;私欲養求,不給則應。民人苦病,夫婦皆詛,祝有益也,詛亦有損。聊、攝以東,姑、尤以西,其為人多矣,雖則善祝,豈能勝億兆之詛?君若欲誅於祝史,修德而後可。」公說,使有司寬政,毀關去禁,薄斂已責。公田于沛,既還,晏子侍于遄臺,子猶馳而造焉。公曰:「唯據與我和夫?」晏子對曰:「據亦同也,焉得為和。」公曰:「和與同異乎?」對曰:「異。和如和羹焉,水火醯醢鹽梅,以亨魚肉,燀之以薪,宰夫和之,齊之以味,濟其不及,以洩其過,君子食之,以平其心。君臣亦然。君所謂可,而有否焉,臣獻其否,以成其可;君所謂否,而有可焉,臣獻其可,以去其否。是以政平而民不干,民無爭心。故詩曰『亦有和羹,既戒既平,鬷假無言,時靡有爭。』先王之濟五味,和五聲也,以平其心,成其聲也。聲亦如味,一氣、二體、三類、四物、五聲、六律、七音、八風、九歌,以相成也;清濁小大,短長疾徐,哀樂剛柔,遲速高下,出入周疏,以相濟也。君子聽之,以平其心,心平德和,故詩曰:『德音不瑕。』今據不然,君所謂可,據亦曰可;君所謂否,據亦曰否。若以水濟水,誰能食之;若琴瑟之專壹,誰能聽之。同之不可也如是。」飲酒樂,公曰:「古而無死,其樂若何?」晏子對曰:「古而無死,則古之樂也,君何得焉!昔爽鳩氏始居此地,季萴因之,有逢伯陵因之,蒲姑氏因之,而後太公因之。古若無死,爽鳩氏之樂,非君所願也。」三十有二年,有彗見于國,公念自傷。晏子曰:「君高臺深池,賦斂如弗得,刑罰恐弗勝,茀星將出,彗星何懼乎!」公曰:「禳之若何?」對曰:「無益也,而祇取誣焉,天道不諂,不貳其命,若之何禳之!且天之有彗,以除穢也,君無穢德,又何禳焉;若德之穢,禳之何損。今怨者已眾,而君令一人禳之,安能勝眾口乎!」時公治宮室,聚狗馬,厚賦重刑,故晏子以此諫之。公與晏子坐于路寢,公歎曰:「美哉室,其誰有此乎!」晏子曰:「敢問何謂也?」公曰:「吾以為在德。」對曰:「如君之言,其陳氏乎。陳氏雖無大德,而有施於民,豆、區、釜、鍾之數,其取之公也薄,其施之民也厚。公務於斂,陳氏務施,民歸之矣。詩曰:『雖無德與女,式歌且舞。』陳氏之施,民歌舞之矣。後世若少隋,陳氏而不亡,則國其國也。」公曰:「善哉!是可若何?」對曰:「唯禮可以已之。在禮家施不及國,民不遷,農不移,工賈不變,士不濫,官不滔,大夫不收公利。」公曰:「善哉!我不能已,吾今而後知禮之可以為國也。」對曰:「禮之可以為國也久矣,與天地並。君令臣共,父慈子孝,兄愛弟敬,夫和妻柔,姑慈婦聽,禮也。君令而不違,臣共而不貳,父慈而教,子孝而箴,兄愛而友,弟敬而順,夫和而義,妻柔而正,姑慈而從,婦聽而婉,禮之善物也。」公曰:「善哉!寡人今而後聞此禮之上也。」對曰:「先王所稟於天地,以為其民也,是以先王上之。」時越石父賢,在縲紲之中,晏子出,遭之塗,解左驂贖之,載與歸,弗謝,入閨,久之,越石父請絕,晏子戄然攝衣冠謝曰:「嬰雖不仁,免子於難,何子求絕之速也?」石父曰:「不然。吾聞君子詘於不知己,而伸於知己者。方吾在縲紲之中,彼不知我也,夫子既以感悟而贖我,是知己矣,知己而無禮,固不如在縲紲之中。」晏子於是延入為上客。晏子為相時,出,其御之妻從門闚見其夫,擁大蓋,策駟馬,意氣甚自得。已而歸,其妻請去。夫問其故,妻曰:「晏子長不滿六尺,身相齊國,名顯諸侯,今者妾觀其出,志念深矣,常有以自下者。今子長八尺,為人僕御,然子之意自以為足,妾是以求去也。」其後夫自抑損,晏子怪而問之,御以實對,晏子薦以為大夫。晏子卒,有子曰圉。(通志)
則虞案:楊慎評本首有晏平仲考略一篇,即撮取此文。
三政事
頃公卒,子靈公環立。靈公九年,晉欒書弒其君厲公。十年,晉悼公伐齊,齊令公子光質晉。十九年,立子光為太子,高厚傅之,令會諸侯盟於鍾離。二十七年,晉使中行獻子伐齊,齊師敗,靈公走入臨菑,晏嬰止靈公,靈公弗從,曰:「君亦無勇矣。」晉兵遂圍臨菑,臨菑城守不敢出,晉焚郭中而去。二十八年,初,靈公取魯女生子光,以為太子;仲姬戎姬,戎姬嬖,仲姬生子牙,屬之戎姬,戎姬請以為太子,公許之。仲姬曰:「不可,光之立,列於諸侯矣,今無故廢之,君必悔之。」公曰:「在我耳。」遂東太子光,使高厚傅牙為太子。靈公疾,崔杼迎故太子光而立之,是為莊公。莊公殺戎姬。五月壬辰,靈公卒,莊公即位,執太子牙於句竇之邱,殺之。八月,崔杼殺高厚。晉聞齊亂,伐齊,至高唐。莊公三年,晉大夫欒盈奔齊,莊公厚客待之,晏嬰、田文子諫,公弗聽。四年,齊莊公使欒盈間入晉曲沃為內應,以兵隨之,上太行,入孟門。欒盈敗,齊兵還取朝歌。六年,初,棠公妻好,棠公死,崔杼取之。莊公通之,數如崔氏,以崔杼之冠賜人,侍者曰:「不可。」崔杼怒,因其伐晉,欲與晉合謀襲齊而不得閒。莊公嘗笞宦者賈舉,賈舉復侍,為崔杼間公,以報怨。五月,莒子朝齊,齊以甲戌饗之,崔杼稱病不視事。乙亥,公問崔杼病,遂從崔杼妻,崔杼妻入室,與崔杼自閉戶不出。公擁柱而歌,宦者賈舉遮公從官,而入閉門,崔杼之徒,持兵從中起。公登臺而請解,不許;請盟,不許;請自殺於廟,不許。皆曰:「君之臣杼疾病,不能聽命,近於公宮,陪臣爭趣有淫者,不知二命。」公踰牆,射中公股,公反墜,遂弒之。晏嬰立崔杼門外,曰:「君為社稷死則死之,為社稷亡則亡之,若為己死己亡,非其私暱,誰敢任之!」門開而入,枕公尸而哭,三踊而出。人謂崔杼必殺之,崔杼曰:「民之望也,舍之得民。」丁丑,崔杼立莊公異母弟杵臼,是為景公。景公母,魯叔孫宣伯女也。景公立,以崔杼為右相,慶封為左相。二相恐亂起,乃與國人盟,曰:「不與崔、慶者死。」晏子仰天曰:「嬰所不獲,唯忠於君,利社稷者是從。」不肯盟。慶封欲殺晏子,崔杼曰:「忠臣也,舍之。」齊太史書曰:「崔杼弒莊公。」崔杼殺之。其弟復書,崔杼復殺之;少弟復書,崔杼乃舍之。景公元年,初,崔杼生子成及彊,其母死,取東郭女生明,東郭女使其前夫子無咎與其弟偃相崔氏。成有罪,二相急治之,立明為太子,成請老於崔杼,崔杼許之,二相弗聽,曰:「崔宗邑不可。」成、彊怒,告慶封,慶封與崔杼有卻,欲其敗也。成、彊殺無咎、偃於崔杼家,家皆奔亡。崔杼怒,無人使。一宦者御見慶封,慶封曰:「請為子誅之。」使崔杼仇盧蒲嫳攻崔氏,殺成、彊,盡滅崔氏,崔氏婦自殺,崔杼無歸,亦自殺。慶封為相國,專權。三年十月,慶封出獵。初,慶封已殺崔杼,益驕,嗜酒好獵,不聽政,令慶舍用政。已有內卻,田文子謂桓子曰:「亂將作。」田、鮑、高、欒氏相與謀慶氏,慶舍發甲圍慶封宮,四家徒共擊破之。慶封還,不得入,奔魯。齊人讓魯,封奔吳,吳與之朱方,聚其族而居之,富於在齊。其秋,齊人徒葬莊公,僇崔杼尸於巿以說眾。九年,景公使晏嬰之晉,與叔向私語曰:「齊政卒歸田氏,田氏雖無大德,以公權私有德於民,民愛之。」十二年,景公如晉,見平公,欲與伐燕。十八年,公復如晉,見昭公。二十六年,獵魯郊,因入魯,與晏嬰俱問魯禮。三十一年,魯昭公辟季氏難奔齊,齊欲以千社封之,子家止昭公,昭公乃請齊伐魯,取鄆以居昭公。三十二年,彗星見,景公坐栢寢嘆曰:「堂堂誰有此乎!」群臣皆泣,晏子笑。公怒,晏子曰:「臣笑群臣諛甚。」景公曰:「彗星出東北,當齊分野,寡人以為憂。」晏子曰:「君高臺深池,賦斂如弗得,刑罰恐弗勝,茀星將出,彗星何懼乎!」公曰:「可禳否?」晏子曰:「使神可祝而來,亦可禳而去也。百姓苦怨以萬數,而君令一人禳之,安能勝眾口乎!」是時景公好治宮室,聚狗馬,奢侈,厚賦重刑,故晏子以此諫之。四十二年,吳王闔閭伐楚,入郢。四十七年,魯陽虎攻其君不勝,奔齊,請齊伐魯。鮑子諫,景公乃囚陽虎,陽虎得亡,奔晉。四十八年,與魯定公好會夾谷,犁鉏曰:「孔丘知禮而怯,請令萊人為樂,因執魯君,可得志。」景公害孔丘相魯,懼其霸,故從犁鉏之計。方會,進萊樂,孔子歷階上,使有司執萊人斬之,以禮讓景公。景公慚,乃歸魯侵地以謝而罷去。是歲,晏嬰卒。(史記齊世家)
齊景公時,晉伐阿甄,而燕侵河上,齊師敗績。景公患之,晏嬰乃薦田穰苴曰:「穰苴雖田氏庶孽,然其人文能附眾,武能威敵,願君試之。」景公召穰苴與語兵事,大說之,以為將軍。(史記司馬穰苴列傳)
史記十二諸侯年表
齊靈公環二十七年 晉圍臨淄,晏嬰(下缺)
莊公三年 晉欒逞來奔,晏嬰曰:「不如歸之。」
莊公五年 畏晉通楚,晏子謀。
齊景公杵臼四年 吳季扎來使,與晏嬰歡。
景公杵臼九年 晏嬰使晉,見叔向曰:「齊政歸田氏。」叔向曰「晉公室卑。」
景公杵臼卅二年 彗星見。晏子曰:「田氏有德於齊,可畏。」
四遺蹟
晏子之宅近巿,景公欲易之,而嬰勿受,為誡曰:「吾生則近巿,死豈易志。」乃葬故宅,後人名之曰清節里。(水經注卷二十六)
晏平仲故宅,在臨淄小城北門,即左傳「近巿」宅也,墓亦在焉。(齊乘卷六)
晏城,縣西北二十五里,齊相晏嬰采邑,今依舊址為鎮,晏城驛亦以此名。(康熙齊東縣志)
德如齊城,登營丘望晏嬰家,顧謂左右曰:「禮,大夫不逼城葬。平仲,古之賢人達禮者也,而生居近巿,死葬近城,豈有意乎?」青州秀才晏謨對曰:「孔子稱臣先人平仲賢則賢矣,豈不知高其梁,豐其禮,蓋政在家門,故儉以矯世,存居湫溢,卒豈擇地而葬乎!所以不遠門者,猶冀悟平生意也。」遂以謨從,至漢城陽景王廟,讌庶老于申池,北登社首山,東望鼎足,因目牛山而歎曰:「古無不死!」愴然有終焉之志。(晉書載記慕容德傳)
晏子墓,臨淄古城北三里。唐貞觀中,禁十五步內不得樵採。高密、平原又各有墓,與此為三。(齊乘卷五)
晏嬰塚,在城西三十五里尹屯東,大可數畝,高二丈餘,土人耕耘時,磚礫大於近世所陶數倍,相傳為晏嬰塚云。(新修齊河縣志)
晏子祠,在齊河禹城交界之處。山東通志內載:齊河西北二十五里有晏城,係齊相晏嬰采邑,後人立祠於晏城之北,祀齊相晏嬰。其建祠時代,亦無碑記可考。(南巡盛典卷九十四)
晏公廟,在縣東門外路北,今廢。(新修齊河縣志)
五評論
子曰:「晏平仲善與人交,久而敬之。」(論語公冶長)
子貢問于孔子曰:「夫子之于子產、晏子,可為至矣,敢問二大夫之所自為,夫子之所以與之者。」孔子曰:「夫子產于民為惠主,于學為博物;晏子于君為忠臣,而行為恭敏。故吾皆以兄事之,而加愛敬。」(家語辨政)
子貢問曰:「聞諸晏子,少連大連善居喪,其有異稱乎?」孔子曰:「父母之喪,三日不怠,三月不解,期悲哀,三年憂,東夷之子,達於禮者也。」(家語曲禮子夏問)
齊晏桓子卒,晏嬰麤衰斬,苴絰帶,杖,以菅屨,食鬻,居倚廬,寢苫,枕草,其老曰:「非大夫之禮也。」晏子曰:「唯卿為大夫。」曾子以問孔子,孔子曰:「晏平仲可謂能遠害矣,不以己之是駮人之非,愻辭以避咎,義也夫!」(家語曲禮子夏問)
管仲以其君霸,晏子以其君顯。(孟子公孫丑上)
子謂:子家駒續然大夫,不如晏子;晏子,功用之臣也,不如子產;子產,惠人也,不如管仲。管仲之為人,力功不力義,力知不力仁,野人也,不可以為天子大夫。(荀子大略)
或曰:「晏子之貴踊,非其誠也,欲便辭以止多刑也。」此不察治之患也。夫刑當無多,不當無少,無以不當聞,而以太多說,無術之患也。敗軍之誅以千百數,猶且不止,即治亂之刑如恐不勝,而姦尚不盡。今晏子不察其當否,而以太多為說,不亦妄乎!夫惜草茅者耗禾穗,惠盜賊者傷良民,今緩刑罰,行寬惠,是利姦邪而害善人也,此非所以為治也。(韓非子難二)
或曰:「景公不知用勢,而師曠、晏子不知除患。夫獵者託車輿之安,用六馬之足,使王良佐轡,則身不勞而易及輕獸矣。今釋車輿之利,捐六馬之足與王良之御,而下走逐獸,則雖樓季之足,無時及獸矣。託良馬固車,則臧獲有餘。國者,君之車也;勢者,君之馬也。夫不處勢以禁誅擅愛之臣,而必德厚以與天下齊行以爭名,是皆不乘君之車,不因馬之利,舍車而下走者也。」或曰:「景公,不知用勢之主也,而師曠、晏子,不知除患之臣也。」(韓非子外儲說右上)
子夏曰:「春秋之記臣殺君,子殺父者,以十數矣,皆非一日之積也,有漸而至矣。」凡姦者行久而成積,積成而力多,力多而能殺,故明主蚤絕之。今田常之為亂有漸見矣,而君不誅,晏子不使其君禁侵陵之臣,而使其主行惠,故簡公受其禍。故子夏曰:「善持勢者蚤絕姦之萌。」(韓非子外話說右上)
其言曰:「君雖不量於臣,臣不可以不量於其君,是故君擇臣而使之,臣擇君而事之,有道順君,無道橫命。」晏平仲之行也。(大戴禮衛將軍文子)
其言曰:「君雖不量于其身,臣不可以不忠于其君,是故君擇臣而任之,臣亦擇君而事之,有道順命,無道衡命。」蓋晏平仲之行也。(家語弟子行)
晏平仲祀其先人,豚肩不揜豆,澣衣濯冠以朝,君子以為隘矣。(禮記禮器)
曾子曰:「晏子可謂知禮也已,恭敬之有焉。」有若曰:「晏子一狐裘三十年,遣車一乘,及墓而反,國君七个,遣車七乘,大夫五个,遣車五乘,晏子焉知禮?」(禮記檀弓)
子高見齊王,齊王問:「誰可臨淄宰?」稱管穆焉。王曰:「穆容貌陋,民不敬。」答曰:「夫見敬在德,且臣所稱,稱其材也。君王聞晏子、趙文子乎?晏子長不過三尺,面貌惡,齊國上下莫不宗焉。」(孔叢子對魏王)
申叔問子順曰:「禮,為人臣三諫不從,可以稱其君之非乎?」答曰:「禮所不得也。」曰:「叔也昔者逮事有道先生,問此義焉,而告叔曰:『得稱其非者,所以使天下人君不敢遂其非也。』」子順曰:「然吾亦聞之,是亡考起時之言,非禮意也。禮,受放之臣,不說人以無罪。先君夫子曰:『事君欲諫,不欲陳言。』不欲顯君之非也。」申叔曰:「然則晏子、叔向皆非禮也?」答曰:「此二大夫相與私燕言及國事,未以為非禮也。晏子既陳屨賤而踊貴於其君,其君為之省刑。然以及叔向,叔向聽晏子之私,又承其問所宜,亦答其事也。」(孔叢子執節)
墨子曰:「孔子相魯,齊景公患之,謂晏子曰:『鄰有聖人,國之憂也。今孔子相魯,為之若何?』晏子對曰:『君其勿憂。彼魯君,弱主也;孔子,聖相也。不如陰重孔子,欲以相齊,則必強諫魯君,魯君不聽,將適齊,君勿受,則孔子困矣。』」詰之曰:「按如此辭,則景公、晏子畏孔子之聖也,上乃云『非聖賢之行』,上下相反,若晏子悖可也,否則不然矣。」(孔叢子詰墨)
墨子曰:「孔子見景公,公曰:『先生素不見晏子乎?』對曰:『晏子事三君而得順焉,是有三心,所以不見也。』公告晏子。晏子曰:『三君皆欲其國安,是以嬰得順也。聞君子獨立不慚於影,今孔子伐樹削跡,不自以為辱,身窮陳、蔡,不自以為約,始吾望儒貴之,今則疑之。』」詰之曰:「若是乎?孔子、晏子交相毀也,小人有之,君子則否。孔子曰:『靈公汙而晏子事之以潔,莊公怯而晏子事之以勇,景公侈而晏子事之以儉。晏子,君子也。』梁丘據問晏子曰:『事三君而不同心,而俱順焉,仁人固多心乎?』晏子曰:『一心可以事百君,百心不可以事一君,故三君之心非一也,而嬰之心非三也。』孔子聞之曰:『小子記之,晏子以一心事三君,君子也。』如此,則孔子譽晏子,非所謂毀而不見也。景公問晏子曰:『若人之眾則有孔子乎?』對曰:『孔子者,君子行有節者也。』晏子又曰:『盈成匡,父之孝子,兄之悌弟也,其父尚為孔子門人。』門人且以為貴,則其師亦不賤矣。是則晏子亦譽孔子可知也。夫德之不修,己之罪也;不幸而屈於人,己之命也。伐樹削跡,絕糧七日,何約乎哉!若晏子以此而疑儒,則晏子亦不足賢矣。」(孔叢子詰墨)
晏子與崔杼盟,臨死地而不易其義;殖華將戰而死,莒君厚賂而止之,不改其行。故晏子可迫以仁而不可劫以兵,殖華可止以義而不可縣以利,君子義死而不可以富貴留也,義為而不可以死亡恐也。(淮南子精神訓)
齊景公內好聲色,外好狗馬,獵射亡歸,好色無辨,作為路寢之臺,族鑄大鍾,撞之庭下,郊雉皆呴,一朝用三千鍾贛,梁丘據、子家噲導於左右,故晏子之諫生焉。(淮南子要略)
孔子之所嚴事,於周則老子,於衛蘧伯玉,於齊晏平仲。(史記仲尼弟子列傳)
晏嬰相景公,食不重肉,妾不衣絲,齊國亦治。(史記平津侯主父列傳)
賢良曰:「蓋橈枉者過直,救文者以質。昔者晏子相齊,一狐裘三十載,故民奢示之以儉,民儉示之以禮。」(鹽鐵論救匱第三十)
莊、楊蕩而不法,墨、晏儉而廢禮,申、韓險而無化,鄒衍迂而不信,聖人之材天地也,次山陵川泉也,次鳥獸草木也。(法言五百篇)
管仲、晏嬰,功書並作。(論衡書解)
晏子所遭,可謂大矣。直兵指胸,白刃加頸,蹈死亡之地,當劍戟之鋒,執死得生還,命善祿盛,遭逢之禍,不能害也。(論衡命義)
是以晏子輕囷倉之蓄而惜一杯之鑽何異。(潛夫論邊議)
北郭刎頸以申晏嬰,所以致命而不辭者,為國薦士,滅身無悔,忠之至也,德之難也。(劉子薦賢)
昔魯哀公遙慕稷、契之賢,不覺孔丘之聖;齊景公高仰管仲之謀,而不知晏嬰之智;張伯松遠羨仲舒之博,近遺子雲之美。以夫子之聖,非不光於稷、契,晏嬰之賢,非有減於管仲,楊子雲之才,非為劣於董仲舒,然而弗貴者,豈非重古而輕今,珍遠而鄙近,貴耳而賤目,崇名而毀實耶!(劉子正賞)
二賢論 楊夔
子貢以管夷吾之奢晏平仲之儉質於宣尼,宣尼以管仲之奢賢大夫也而難為上,晏平仲賢大夫也而難為下,蓋譏其僭上偪下之失,或謂無所輕重。予敢繼其末以論先後焉。夫齊桓承襄公之失政,接無知之亂常,久亡於外,自莒先入,有國之後,銳心以求其治,及叔牙言夷吾之能,脫囚服,秉國政,有鮑叔之助,隰朋之佐,遂能九合諸侯以成霸業,此逢時之大者也。若平仲者,立於衰替之朝,有田國之彊,有欒高之侈,時非曩時,君非賢君,當崔杼之弒也,能廷然易其盟,陳氏之大也,能曉然商其短,獨立於讒陷之伍,自全於紛擾之中,人無間言,時莫與偶。若桓公九合諸侯不以兵車,信夷吾之力也,使晏子居桓公之世,有鮑隰之助,則其尊周室,霸諸侯,功豈減於管氏乎!以其鏤簋而朱絃,孰若豚肩不掩豆,以其三歸而反坫,孰若一狐裘三十年,矧國之破家之亡者,以奢乎?以儉乎?語曰:「奢則不遜儉則固,與其不遜也寧固。」然後知聖人輕重之旨斯在。(全唐文卷八百六十七)
晏子傳論 蘇轍
管子以桓公霸,然其家淫侈,不能身蹈禮義。晏子之為人勇於義,篤於禮,管子蓋有愧焉。然晏子事靈、莊、景公,皆庸君,功業不足道,使晏子而得君如管仲之於桓公,其所成就,當與鄭子產比耳。至於糾合諸侯,攘卻戎狄,未必能若管子也。唐姚元崇、宋璟皆中興賢相,然元崇好權利,事武后,立於群枉之中,未嘗有一言犯之,及事明皇帝,時亦有所縱弛,太廟棟毀,巡游東都,以為無害;至於宋璟介絜,特立於武后世,排斥權倖,身危者數矣,其於明皇帝亦未嘗有取容之言。故世嘗以元崇比管仲,璟比晏子,或庶幾焉。(欒城集)
晏子 洪邁
齊莊公之難,晏子不死不亡,而曰:「君為社稷死則死之,為社稷亡則亡之,若為己死而為己亡,非其私暱,誰敢任之。」及崔杼、慶封盟國人曰「所不與崔、慶者」,晏子歎曰:「嬰所不唯忠於君,利社稷者是與,有如上帝。」晏子此意,正與豫子所言「眾人遇我」之義同,特不以身殉莊公耳。至於毅然據正以社稷為辭,非豫子可比也。(容齋隨筆卷十三)
晏平仲之在齊也,歷事三君,皆暗主也。崔、慶既亡,陳氏得政,所際之時,則季世也。方莊公之弒,晏子伏尸成禮,大宮之歃,舍命不渝,是可謂仁者之勇矣。景公嗣位,若能委權任用,承霸國之餘烈,晉失諸侯,齊國之興,日可俟也。乃景公固非能大有為之君也,所寵任者梁丘據、裔款之流,所好者宮室臺榭之崇,聲色狗馬之玩。嬰也隨事補救,以諷諫匡君,必者朝夕不怠,危行言孫,故能身處亂世,顯名諸侯,而齊國賴之以安也。雖然,景固非能大有為者也。當靈、莊殘暴之餘,國脈漸削,而弗能濟之以仁儉;崔、慶弒逆之時,賊臣亂國,而弗能震之以威權。修桓公之政,則晏嬰可以為仲父,有馬千駟,則壤地甲兵不減於九合一匡時也。奈何景公志無遠圖,惟繁刑嗜酒田獵游觀之是尚,嬰數為諫之,景數為違之,欲以紹前烈而逮先君之後,不亦難乎!值晉霸已衰之日,在位日久,雖意存代興而卒無成業,故子朝亂周而不能定,季氏逐君而不能討,北燕、徐、莒兵耀小國,以是求伯,勢必無成,況又政在陳氏乎!勢重者,人主之淵魚,而圃池之德,歸於私家,彗星見于上,祝詛交于下,登牛山而隕涕,其氣衰,其志惰矣。此晏子所由對叔嚮而私憂,亦莫如之何也已。(馬驌繹史卷七十七)
晏嬰論 趙青藜
晏子謂君為己死而非其私暱誰敢任,胡傳引之以責賈舉等,不得為死節臣,如孔父仇牧可也。嬰以是自恕則不可。君人者,社稷誠重矣,而無道之君死多不為社稷,私暱之輩,更不知國賊之當討,君死之當從,是國無死臣也。況嬰系本公族,世為列卿,獨無社稷責哉?乃其生存也,則逆料其必敗以誇先,見其受弒也,則置身局外飾說以欺人。彼太史兄弟不惜舍身以正崔杼弒君之罪,而己且恬然與崔慶旅進旅退,其不及賈舉十人遠甚,坐使洋洋大國,具官濟濟,誅崔慶者僅得盧蒲癸王何二嬖人,則光不是乎私暱,而將於誰私暱之!厥後景公雖非有道之主,於嬰不可謂不倚為社稷臣,明知社稷之終歸陳氏,與叔向所私言,亦如料光之必敗也者,而不進諫以早正其國本。抑管仲有言曰「德禮不易,無人不懷」,圖霸之成規具在,而一任其君之伐晉伐宋,會其盟某次某,紛紛者何為!而曰晏子以其君顯,誠齊人之見也歟!(讀左管窺)
晏嬰路寢對論 趙青藜
晏子之在齊也,雖頑兇若崔杼猶以為民望而釋之,可不謂賢哉!顧其言曰「君為社稷死則死之,為社稷亡則亡之」,明乎己之非私暱於莊公也,是誠然矣。於景公固已奉社稷以從矣,知無不言,言無不盡,此其時矣,乃委蛇其間,規其小過,舍其本計。夫孔子在齊,公欲用之,反謂其莫殫莫究,猶曰聖人道大,其不知孔子也無足怪。齊之將為陳氏,亦既知之,豈不知以公之自棄其民乎!醫之治疾也,望其氣色,切其脈息,得其受病之所在,反以攻之,順而調之,無不愈者。知公之自棄其民也,勸之厚施以收其心,順而調之之道也。比公坐路寢,天牖其衷,興言在德,乃漫應之曰:「禮,家施不及國。」將禁厚施於陳氏乎!毋乃反為攻而謬用其術,是益民之怨也,疾將愈甚。公曰「不能」,吾固幸其不能也,然而公且善之,又僅舉禮之陳言以對。古忠臣謀國,國之安危,民之利病,晝夜以思,不遑寢處,得之於心,欲以人告我后,而每苦無由。幸其君之自悟,進吾而詔之,無所忌諱,則愷切以陳,因其所明,通其所蔽,言必扼要,賢者獨不聞乎!且陳非真有厚施於民也,豆區釜鍾,飢易食,渴易飲耳,誠由使有司寬政毀關去禁,薄斂已責,數端擴而充之,行之弗倦,雖陳之厚,公不必薄,其庸有濟乎!逮後陳恒弒君,孔子請討,曰「以魯之眾加齊之半」,則齊民之未盡歸陳也明甚。天於繼世不忍遽廢,民於舊君不忍遽絕,及景公之身而圖之,不猶為醫國之良工也哉!(讀左管窺)
晏子不受邶殿論 姚鼐
大夫相滅而相并者,是篡殺其君之漸也,齊、晉之末載是已。齊崔氏也亡,而邑入乎慶,慶氏也亡,而邑入乎二惠諸族。其時大夫分邑,子雅辭多受少,子尾既受,而稍致諸公,陳氏不取邑而取百車之木。是三子者以為賢於吞噬之甚者則可矣,以其私家相取,為非人臣之道,則一而已。晏子將明言其不義乎,得罪一國,而不可為也;將從而受分乎,違己之心,而不忍出也。邦無道,危行言孫,其處喪,則託曰:「惟卿為大夫。」其辭邶殿,則託曰:「畏失富。」晏子之心,固亦苦矣。夫晏子之賢,無愧儒者,世乃以孟子不欲比管、晏及沮封孔子事,疑其非賢,是皆不然。晏子蓋盛德而才差不足,又直陳氏得政之日,事景公庸主,未嘗得君如管仲專也,故其功烈,非孟子王佐之才之所希也。然第曰管仲、曾西所不為,不言晏子者,重晏子之德也。當孔子至齊,以景公之庸懦,豈遽能以季、孟之間,期以待鄰之一儒士哉,此必晏子薦之故也;及其不能用孔子,此必晏子所痛,而知其國之將亡不可救者,夫何有反沮孔子事哉?晏子以儉著,春秋之後,墨子之徒假其說以難儒者,沮孔子封事,墨者造之也,故載于墨子非儒篇。其言以儒者為崇喪遂哀,破產厚葬,此墨者之陋說,非麤縗斬以喪父盡禮者之言也。諸侯裂地以封大夫,此三晉、田齊以後之事,非孔子時國不過賜田邑之制也。子長不能辨而載之世家,雖大儒如朱子亦誤信焉,是以晏子為世詬,而不知其固非實也。魯襄公十七年,晏桓子卒,平仲嗣立,能為喪禮,又從平陰之役,意其年必逾二十,其後五十七年,乃會夾谷,計晏子必已喪矣。晏子喪,而後景公行事益悖,而子長言會夾谷時有晏子,吾益知世家言之多謬也。(惜抱軒文集卷一)
晏平仲論 馬國翰
史傳言齊景公欲以尼谿封孔子,晏嬰沮之。余謂無其事,即有之,亦必別有曲折調護之至意,而非忌聖道之行,與病儒效之疏也。何以知之?以孔子稱平仲善交知之。孟子曰:「千里一聖,是為連步。」易傳曰:「鳴聲相應,仇偶相從,人由意合,物以類同。」言交道之孚也。魯有孔子,齊有平仲,聞風相思,宜深洄溯,一旦握手言歡,遊處至八年之久,此豈尋常之結納哉!平仲不知孔子,必不能與孔子友;平仲不知孔子,孔子亦必不與之友。乃既訂為知己,多年契好,而遇合有機,忽焉中沮,此少有人心者必不出此,而謂平仲之賢為之乎?夫子嘗曰:「道不同不相為謀。」假使平仲以仁義為迂闊,有百年莫究之誚,則其人與己刺謬,顧何矯情而稱譽之耶?且綜其生平行事,好賢居多,越石父則脫之,其御則薦之,物色風塵,具有真賞。孔子大聖人,超乎越石父、其御之上奚翅萬倍,漠然憖置,心知之謂何?當日者,度必揄揚其美,而亟稱於君前,景公所以因高昭之主而欲用孔子也。夫欲用而不果用者,公之眩於陳氏也。彼方厚施得民,覬覦齊國,聖人見用,則必有以轉移乎輿情,而大非所利,於是飛刺搆讒以間孔子,而公意遂搖。且夫龍,神物也,有尺雲之藉,則能自庇其身而大施其化,否則婦孺得而狎之,此勢之所必至也。使公驟用孔子,專任之而予以政權,陳宗雖強,何不能如子產之於豐駟乎?乃公不能決季、孟之待,商之遲久,失獨斷之機,宜中跋扈之所忌。當此之時,不惟不能尊孔子,而害將不可測。平仲或有所見聞,不欲故人以虛名之奉而受實禍之及,主文譎諫,意在維持羈旅之臣,卒得保全以去,此固善交之苦衷,所不得已而出之者。吾故曰:即有其事,亦必別有曲折調護之至意,而非忌聖道之行,與病儒效之疏也。然微夫子特表其心,千載而下,幾何不湮於流傳之失而其真不見哉!
(玉函山房文集卷二)
晏平仲論 俞樾
晏平仲一狐裘三十年,澣衣濯冠以朝,豚肩不掩豆以祭,其所居湫溢囂塵而亦安之。故太史公曰:「晏平仲以節儉力行重于齊。」烏乎!晏子非徒儉者也。古之君子,敝車羸馬,非衣惡食,其自奉有嗇於冢養者,豈徒儉哉,蓋處亂世之道也。今夫君子誠不以眾人之匈匈而易其行,然以一身而處乎匈匈之中,則亦危矣,彼君子何恃以處此?曰:君子之於亂世也,天下雖忌之嫉之,欲得而殺之,而至觀其食無兼膳,衣無完衣,出無一宿之糧,入無一日之積,則雖其深怒積怨者不能不自媿不如,而甚者至於太息泣下也。何也?天下之小人未始無是非之心也,雖惡其剛直之節,而不能不服其廉潔之行,是故處亂世,犯眾怒,而莫或傷之也。孔子曰:「危邦不入,亂邦不居。」後君子不幸而處此,如之何而可歟?曰:菜羹疏食而能飽,蓽門圭竇而能安,親僮僕之役而能不以為勞,聞妻子飢寒愁苦之聲而能不以為恥,則無往而不可。世之人所以貶其道,屈其守者,豈有他哉,飢寒之弗能忍,而勞辱之弗能堪也。當晏子時,齊多故矣,而卒有以自全,故曰:晏子非徒儉者也。(賓萌集卷一)
(尹桐陽諸子論略有管晏優劣之比較一篇,非專論晏子,且無新義,故不載。)